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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雅昕-唤醒

2018-05-29 10:17:07来源:
唤 醒
 
 

(高三年级;赛题:唤醒)

 

 

我叫程伶,“伶人”的“伶”。而我也确实在学戏,主青衣。尽管我并不情愿学戏。

程全是我爹,我从记事起就没叫过他一声“爹”,总是“程全”“程全”地喊他。实际上,他除了供我吃穿,送我上学、学戏之外,也没尽过别的父亲的责任。他不喜欢我。我理解,毕竟他最爱的女人、我的母亲是为了生我而丢的性命,所以我也从未奢望过半点父女之情。

我和程全的第一次分歧是四岁那年。我被他从被子里拎起来,拉着去拜师学戏。“这丫头,不听话尽管打!”“学什么您说了算,只要不让她主花旦就成。”我虽年幼,但也知道学戏苦,更何况我一向不喜欢那缠缠绕绕的水袖和咿咿呀呀的唱腔,于是嘴一噘大哭起来。程全也不心软,把我的手递给师傅,头也不回地走进初升的朝阳里。天刚亮,我心中对程全的恨意也逐渐苏醒。

(一)

我推开家门,堂屋里没人。神龛上的菩萨透过缭绕的香雾盯着我,似笑非笑。我掀开帘子走向后院,程全在那里劈竹子,身旁散落了一地竹条。

今天师傅放你假?”他没抬头,继续咻咻地劈竹子。

我梗着脖子,硬硬地说:“没。不想学了。”

他仍旧没抬头,只是手下的动作变慢了:“咋?那你想学啥?”

我把头扬得更高:“想学小提琴,最好是学钢琴。”

程全丢下斧子,站起身来,似笑非笑地望着我。那一瞬间,我似乎看到了神龛上的菩萨,表面亲切却不近人情。他望了我一会儿,又坐下去拾起斧子:“去把库房里的油纸抱来。程伶,还有三个月就是你娘的忌日,到了那天,你自己去你娘的坟前唱出戏,唱得好了,就可以不学了。”他说得那么平静而肯定,没有一点赌气的样子。

我没想到他妥协得这么快,心下一喜,转身就往库房跑去。身后是程全一声淡淡的叹息:“凤蝶,她终究还是不像你呀。”

凤蝶是我娘的名字。我娘生前是市里的名旦,一颦一笑极具风韵。至于她怎么看上我爹这个做破油纸伞的,无从得知。只是,这么些年来,程全始终在透过我看我娘。是的,我不像我娘——我娘端庄娴淑,虽是戏子却无半点风尘气。我毛手毛脚,无风也能掀起三尺浪。只有扮上青衣时才有所收敛,卸了妆又是假小子样。我怎么会像我娘?我自嘲地笑笑。

和程全达成协议后,我开始频繁地练戏,站在家门口唱,站在后院唱,站在山坡上唱。程全偶尔会悄悄跟来听,用脚尖押着唱词打节拍,有时也轻轻地哼唱几句。最近他脸色不好,唱几句就会咳嗽一阵。我用眼角的余光扫到他,便把水袖一扬转过身去,背着他唱。他叹口气,转身走了。他站过的地方,总立着一只水杯,里面沉着菊花和枸杞。我并不领情,很少去喝它。

我还是恨着他。恨他不顾我的意愿送我去学戏,恨他只会做油纸伞,没钱给我买钢琴请名师,恨他从未把我当作“程伶”,而是一直把我视为“小凤蝶”。

程全似乎越来越忙。有时夜里三四点还在咳嗽,一大早却已出门去了。他频繁上山,砍回一大堆竹子,一根根地细挑;他开始翻看我的戏词本,在另一张纸上写写画画;他甚至调起了颜料盘,在没卖出去的油纸伞上涂涂抹抹。我不知道他要干嘛,也无意关心。我只在意三个月后在我娘坟前唱的那出戏——与过往的悲苦与委屈告别,然后我就可以开始学钢琴,开始新的生活。

(二)

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。那天下午在师傅家练戏,唱到“都付与断井颓垣”时,我突然胸口一疼,气没接上来,音也断了。师傅急匆匆走进来,说:“快去换衣服,你爹在山上砍竹子滚下来,被人送进医院了。”

记不清我是怎么到的医院,只记得程全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身体被蒙上白布,顺着那条长长的走廊,离我越来越远……医生直截了当告诉我:摔得倒不是很重,只是肺癌晚期,已经没有手术的机会了。

也是在那条空荡荡的走廊里,我听到了程全和凤蝶的所有故事。年轻时的程全,不是做油纸伞的,而是习武生的,也算赫赫有名了。他和凤蝶同在一个戏班,因戏生情。一次不成功的腾跃,葬送了程全的武生生涯。后来凤蝶在一出戏中被一把劣质油纸伞划伤了手,程全才下决心去学做油纸伞。后来他们结婚了,再后来凤蝶难产生下了我。临终前,凤蝶说想听戏,可奈何那夜天降大雨无处请戏班,而程全又因受伤和嗓子倒仓多年未唱戏,凤蝶终究没听上一句唱词。闭眼前,凤蝶嘴里叽哩咕噜地哼着什么,谁也听不懂,只有程全知道,是那句“……都付与断井颓垣”。

师傅说,小时候的我便极有戏剧天赋,唱词过目不忘,唱腔字正腔圆;师傅说,程全逼我学戏,是想让我长大了唱给凤蝶听,了她死前的心愿;师傅说,程全把半辈子的积攒交给他,说学戏将来难讨到一碗好饭吃,既然我喜欢钢琴,以后就用这些钱请老师教钢琴吧;师傅说,程全这么频繁地上山,只因为知道自己去日不多,要尽快为我做一把最好的油纸伞……

那晚师傅说了很多,而我脑中只有四个字:父亲,程全。

(三)

程全下葬那天,竟刚好是我们父女约好去娘坟前唱戏的日子。程全就埋在凤蝶的旁边。

我穿上最好的戏服,带上那把油纸伞,我才发现——伞沿居然印了凤蝶和我的名字!那几天,我一直没有哭,甚至连眼泪都不曾流过。

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

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
良辰美景奈何天!

赏心乐事谁家院?

……

我在一新一旧两个坟前唱了一天戏,从日升唱到日落。唱的时候,我的泪才流下来,汪洋恣肆,但唱腔不乱。

所有人都说麻烦了,这孩子傻了!我自己知道,我没有疯,是醒了。(完)

   

 


推荐理由:爱与亲情,许多时候可能被某些东西遮蔽而陷入昏睡状态,但时间、变故,以及父母的无私隐忍,总能适时唤醒它。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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